翠鸟(下)
发布日期:2018-01-10 浏览次数:1938
【六】
屋里的灯再次亮起来。
达娃倚在郁尧的胸口,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。麻花辫散了,乌黑的发丝,滑不溜手,散乱地铺陈在他的胸前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突然说。声音细弱,有种刚醒来的疲惫。
“做什么突然说对不起?”郁尧失笑。
“我本来想逮只翠鸟给你。这里确实是有翠鸟的,爷爷以前救治过它们。结果从春到秋我也没逮着。”
郁尧心里酸得发涩,侧过头去啄了一下她的侧脸。
“要什么翠鸟,你就是翠鸟。”
达娃瞪大眼瞧他。
“你不画啦?”
真是傻得可爱。郁尧忍俊不禁,“慢慢来,没必要那么急的。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,“回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。”
达娃的情绪低落下去,“唔”了一声便不再说话。郁尧用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蛋,说:“如果我回城,你愿意跟我走吗?”
达娃一下子抬起头,愣愣地看着他。
郁尧笑起来。
“傻样。”
“我会跟你爷爷说的。”
达娃捶了他一下,将脸埋在他胸前不说话。郁尧分明看见她的耳朵变成了粉红色。决定好了一切,他摸着她柔软的像缎子似的头发,心满意足地笑起来。
郁尧往外眺望,窗外群山起伏,重嶂叠叠,像永无尽头的障碍。农人从远处田边挑扁担经过,有一只鸟受了惊吓,扑腾扑腾拍着翅膀飞起,飞向无垠的夜空。
他喃喃:“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”
达娃不解地抬起头看他。
“什么?”她说。
“你还在想翠鸟吗?”
他失笑:“不是翠鸟,是青鸟。”
“翠和青不一样吗?”她很困惑。
“当然不。”
他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,这小模样可真漂亮!眉毛细细的,眼距宽宽的,眼睛大大的,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,嘴唇棱角分明,又薄薄的两片,嫣红色,灯光里美得惊人。
“你长得就挺像那只青鸟。”郁尧伸手去摸她的睫毛。他熟读中华古书典籍,自幼又学画,对审美研究得非常透彻。
达娃恼了,拍掉他的手。
“你怎么骂人呢!说我像鸟!”
郁尧放声大笑。
“不是普通的鸟。”他贴近她的脸,哄她,“是古典神话里,西王母娘娘身边养的神鸟。她替西王母取食传信,人人都爱她,在我心里,她就应该是两眼宽宽的,嘴唇薄薄的,清纯天真,就像你这样。”
“一只鸟而已,怎么会人人都爱她?”达娃不解。
“青鸟是传递吉祥和幸福的使者,在古人心里,青鸟是爱情的见证。传说有对爱人相隔千里,不得相见,日日思念,感动了西王母娘娘,西王母娘娘就派青鸟口衔书信,帮这对爱人传递爱意。后来古代有个大诗人叫李商隐,还写了一首诗,就是我刚刚念的。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”
郁尧尽量言简意赅地给她讲了一下青鸟的故事。
过了两分钟,达娃才开口。
“如果是我,”达娃感叹说,“我就想变成那只青鸟,将来假如我们分离,我拍拍翅膀就能跨越千山万水去为你传音。”
郁尧不知该说什么。
听个故事还能设身处地地代入自己。果然是小孩子。他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。“放心,不会有那一天的。”
达娃嗔怪地看他一眼。灯光下她肩头单薄,莹白如玉,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感。她伸手关了灯,靠进他怀里,甜甜地睡了。
到了第五年冬天的时候。文县下起大雪,达娃家的茅草屋顶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。那个时候她穿着红色碎花的棉衣,正攀着梯子爬到屋顶上去扫雪。
大雪把所有路径全都覆盖的时候,终于传来消息,国家政策开始松动,给下乡地区指标,陆续允许部分知青受推荐名额返城。
全文县的知青听到这个消息都开始骚动。机会一来,错过这一回,下一次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了。但是返城名额非常有限。
张笛来找达娃的时候,她坐在屋顶的残雪上发呆,连张笛叫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听见。
张笛爬上梯子,在她身边坐下。
“返城终于开始了。”
“是啊,返城终于开始了。”达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,声音很是惆怅。“你们要走了。”
张笛就笑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,郁尧跟我说了,难道你不是跟他一起走么?”
达娃想到爷爷张二黑,有一点难过起来。爷爷最近去山下买药的时候,不小心跌断了腿,最近正躺在床上不能动弹。爷爷已经答应了郁尧的请求。想到他收养了嗷嗷待哺的她,等到他年老了她却要展翅高飞,跟着自己的爱人离开他。达娃心里就非常内疚。可是一想到要跟着郁尧离开,她又兴高采烈起来。
这就是小女孩的简单之处,一想到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,再大的忧愁便也没有了。
“嗯。”达娃点了点头,“我跟你们一起走。”
年轻人终究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明了。回城当然不是想回就能回。知青办手里只握着那么几个名额,人人都想要,凭什么就给你?
几天下来,张笛和郁尧跑得焦头烂额却不得其法。张笛的嘴边急出了几个大大的水泡。
张笛一个根正苗红出身的都没有办法,就更别提家里有成分问题的郁尧了,两个人不知受了多少奚落吃了多少冷门羹,手里的钱花出去不少,就是不见效果。
郁尧夜晚翻来覆去也睡不好觉,白天还要奔波,一周下来,在路过搭房子的某一家时,砖墙倒下来,他居然因为精神恍惚来不及避让,被砖块砸伤了,昏倒在地上。
张笛和其余几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知青吓得半死,赶紧向江队长请了假,翻山越岭,抬着他送到五六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。
好在送来的及时,伤并不是特别严重,经过处理之后没有生命危险。
医生建议他们说:“还是把他留在这儿,观察几天。这两天最好有个人趁他昏迷时,给他按摩一下肌肉。”
留在这儿一定得有人看顾,还得按摩。谁能留在这儿?大家都有点为难,最近情况动荡,谁都想多跑跑关系找找门路,没有时间。
张笛刚想说叫达娃来。其中一个女知青已经笑吟吟拖来一把椅子,端坐在病床旁。
“你们去吧,我来照顾郁尧同志。”
“你?”
女知青叫蒋文娟。短头发,皮肤白的很,眼睛大,高颧骨,不大得人缘。
沿海城市的大小姐,家里据说也是显贵,平时非常得知青办照顾,因为据说知青办干部从她家里得了不少好处。
当然,都只是据说。
看她那娇奢不可一世的模样,张笛十分怀疑她到底能不能照顾好郁尧,可是人家都说出来了,也不能不给面子。只好同意让她留在病房照顾郁尧。
不过回了文县,张笛还是去达娃家通知了达娃。
达娃放下农具,拔腿就跑。天色近黑时终于来到公社卫生院,走廊里熙熙攘攘,人群中那只小斑点狗在路边舔舐了一下潭中水。
她把自己推进了病房。病房里没有人,郁尧同志还昏睡着,整张脸清隽而憔悴。“你好,郁同志。”她在心里说。
她轻轻替郁尧盖上被子,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。
郁尧的眼皮轻轻颤抖了一下。但是没有醒来。
达娃又把手移到他的腿上来给他按摩。虽然他昏迷着,达娃还是非常轻柔小心,生怕惊醒了他。按了将近一个小时,手腕酸痛,达娃才轻手轻脚离开病房。她不能久留,还得赶回去给爷爷做饭喂药。
蒋文娟跟卫生院的护士磕完瓜子聊完天回来时,病房里还是老样子,静悄悄地,郁尧躺着。她趴在郁尧的病床旁,唉声叹气了一会,忍不住去端详他的脸。
看着看着她就絮絮叨叨起来。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?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上你。你干嘛为回城的事这么忧心呢?不管你是啥成分,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,我爸爸肯定能找到关系帮我们俩一起回城的。你现在瞎找关系根本回不了城的呀!回城才几个名额啊!
她伸手去摸郁尧的眼睫毛,感觉那上面细微的颤抖。
正没完没了,医生推门进来,蒋文娟忙站起身,医生查看了一下郁尧的体征,又捏捏他腿上的肌肉。
“按摩过了吧?”医生笑笑,“按摩的不错,小姑娘还挺细心的。”
蒋文娟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。心里有点糊涂。她娇生惯养哪里会按摩呀!可能是护工进来按摩的,或者就是压根不必按摩。
这么想着她也就欣然接受了医生的夸奖。
接下来几天一如往常。
第五天的时候,医生来查房,郁尧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“小伙子醒了?”医生的脸在他眼中从模糊变成清晰。“你这一伤可多亏了你女朋友,天天陪着你,还给你按摩,一按就是一小时。”
郁尧转头去看旁边椅子上羞红了脸的人,对她微笑。
“谢谢你,文娟。”
“不客气的呀。”蒋文娟甚至别过脸不敢看他。
“小姑娘不错的。”医生夸她,“看上去娇生惯养的,能为男朋友付出这么多,真是没想到。这么好的女朋友,小伙子要抓紧啊,快回城了吧?回城就赶快结婚吧!”
蒋文娟刚想解释:“哎,我们不是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就被郁尧按住手,他脸色苍白,大病初愈,但是脸上依然是微笑的。
“您说的对,回城我们就尽快结婚。”
【七】
“你疯了!”张笛狠狠地摘下眼镜。“你是不是疯了?你这样让达娃怎么想?”
“我这是报恩。”郁尧蹙着眉不再看他。“我的病钱是蒋文娟帮我垫付的,一个星期以来也是她天天陪着我照顾我,帮我……按摩。
他停顿了一下,嗓音干涩。
“她做到这地步……我是应该的。”
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服自己。
“报恩?你说的什么鬼话!”张笛拎起他的衣领扇了他一巴掌,“如果需要报恩的话,你都不知道该报达娃多少次恩!”
“什么帮你按摩,她蒋文娟真说得出来!她会按摩?她按个屁!达娃天天奔波几小时来看你,又赶回去照顾张二黑,谁帮你按摩的你会不知道?”
郁尧不再说话了。
张笛却不愿住嘴。“怎么?遇到有钱有势的大小姐,心动了?”他这话说得尖酸刻薄,却仿佛刺痛了郁尧。他一下转过脸来瞪着张笛。
“我说错了?”张笛不甘示弱瞪回去。
“没有。”郁尧如同泄了气的气球,“你没有说错。”
“郁尧……”
郁尧抬手阻止他再说下去。“张笛,算我求你,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。当作不知道达娃来过医院,好不好?”
他的眼里写满哀伤和哀求。“你不想返城吗?机会只有这么一次,只有蒋文娟能帮我们返城,她家世显赫,要到两三个名额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“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……”郁尧哀求道。
摘去了眼镜的张笛怔怔地看着他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。没有了眼镜,他像黑棋子一样的瞳孔扩大了一圈,鼻翼耸动着,大口呼着气。
一切都乱了,张笛想。
蒋文娟推开门走进病房,看到张笛,忙招呼他吃水果。自从她跟郁尧确定关系,对张笛这个郁尧的好哥们也热情许多。
张笛想告辞。却听到她热烈万分地说:“张笛,我听郁尧说了你的事。我打电话给我爸爸了,回城名额你就放心好了,咱们三个一块儿回城,没问题的。”
张笛的脑子轰隆轰隆,一会儿闪过家里的妹妹,一会儿闪过达娃那张漂亮的小脸,想到她说“嗯,我跟你们一起走”,又想到妹妹电话里哭着问自己“哥,你啥时候回家呀”。
张笛听见自己的声音说:“那就谢谢你了。”
他仿佛看到自己心里一座山的坍塌。
达娃是在爷爷下葬后才知道爱人情变的消息的。张二黑年纪大了,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,吃了一碗药之后,睡了一觉就无声无息地去了。连半点遗言都没有留下。
兴许他在梦里还在想着要把达娃托付给郁尧。
达娃没有去找郁尧,大势已去。村里人几乎都知道郁尧跟蒋文娟在一起了。
达娃想起他出院那一天,她怀着一腔浓烈的感情跑去知青点,想告诉他对爷爷的思念,还有对他的思念,却看见他和那个军装姑娘手牵手在情人河边散步。
达娃手里的花落在地上。
她不明白怎么这么短的时间,世界突然就变了。明明他们情深意切,之前还说好要带她一起回城。
连张笛也不愿再见她。
后来达娃听其他的村里人说,郁尧同志的未婚妻,是上海市身家显赫的大小姐。她对郁尧同志是一见钟情,郁尧受伤时,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,给他按摩身体,终于打动了郁尧同志。
夜晚睡不着的时候,她坐在屋顶上,想起郁尧住院时,那些接近傍晚时分她跑过的山路,晚霞美得像浮出水面的红鱼,活生生的橙红色。
是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体力一直跑下去的呢?
当然是因为她的爱人在路的尽头等着她。
“你该恨他,他背弃了你。”心里有个声音说。
“我做不到。”达娃想。
她竟真的如同神话里的那只善良的青鸟了,无法伤害郁尧,宁愿用孤独和难过来陪伴自己度过每个夜晚的尽头。他在干什么呢?她想。她多想立即变成那只青鸟,扑腾翅膀,就飞去他身边。
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
夜晚的风渐渐凉了下来。
【八】
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回城时。
拿到回城名额的知青兴高采烈地登上汽车返城,一如当年他们兴高采烈从解放车上跳下来。昨日种种,譬如昨日死,今日种种,譬如今日生。他们如同结束一场考试,即将开启一个全新的人生。
郁尧临行前去了张二黑的墓地。没想到达娃也在。看到他,她愣了一下,缓缓地站起身。
“要走了?”她面容平静。
“是。”
郁尧点点头。
不知从何时起,他们之间竟变得如此陌生,那些惊心动魄,紧紧交缠的过往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“对不起啊,本来说好抓只翠鸟给你看看。”
郁尧摇摇头。
“已经看到了。”
达娃没问他什么时候看到的,或许是他跟新的爱人散步时看到的。
郁尧又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为什么说对不起?”达娃笑了,她弯腰脱下鞋,打着赤脚走到他跟前,一如当年那个小姑娘第一回见他,赤着脚,扎两条麻花辫,站在阳光里。
动心的又何止她一个?
但郁尧不愿再说,他已做了选择,那都只是过去了。
达娃掏出一把剪刀,咔咔两声,手起刀落,郁尧甚至阻挡不及,两条麻花辫已应声而落。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达娃用布包细细地将头发包好,递给他。
“郁同志,送给你。”
她甚至都没有表情波动。“我再也不能拍拍翅膀就去探望你,就把这两根辫子送给你吧。”
郁尧“哎”了一声,几乎是逃离般地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布包,揣进怀里,离开了墓地。
……
张笛在达娃的家门口等她。
“无所谓你理不理我。但我想给你吹只歌。”他说。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袱,也是要回城了。“就是我说比《友谊地久天长》还要好听的那只歌,我练了好久。”
达娃点点头,不再看他,推门进屋。
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只卷轴。达娃先是一愣,接着将它缓缓展开。自上而下,露出的先是模糊的一汪碧绿色,然后像慢慢解开一个谜语般,出现了一只鸦青色的喙,和半个靛蓝弧形。
再往下拉,露出一颗乌黑的眼珠、杏黄色杂碎羽毛和蔚蓝翅膀。
屋外的口琴声响起来。
有村里的小孩子路过村口,听到张笛在吹这只曲子,惊叫道:“啊,这只歌我们学过的!”七八个小孩,便合着口琴的悠扬声唱起来,那样清亮稚嫩的声音,穿过天际,一直遥遥地往遥远的地方去了。
“长亭外 古道边
芳草碧连天
晚风拂柳 笛声残
夕阳山外山
天之涯 地之角
知交半零落
一瓢浊酒尽余欢
今宵别梦寒
今千里 酒一杯
声声喋喋催
问君此去几时还
来时莫徘徊
……”
达娃展开那张纸条,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:“你就是翠鸟。”
她捂住脸,忽然泪水滂沱。
【九】
五点半,我和李同志准时坐上回国的飞机。
我们俩告别了女孩,李同志行李里已多了一副他梦寐以求的画。他给女孩开出的价钱令我咂舌,但也在情理之中。听完那个故事之后,我们两个大男人愣是没忍住红了眼眶。
“我奶奶一生未嫁,最宝贵的只有这幅画,我看先生非常懂画,奶奶在天之灵也该安慰了。”
我们没有问后面的故事,没有问女孩的奶奶,也就是达娃是怎么漂洋过海来到圣彼得堡的。
那应该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启了。
我又想起那副小像上的老人,白发苍苍,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。
人终究不能沉浸在别人的过往里。我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,准备构思一下回国后的报告,遇到不懂的地方,我转头去看李同志。
“李同志,麻烦你帮我看一下这个地方……”
我愣住了。
李同志居然用一只手捂住脸,眼泪无声地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。
他在哭。
我几乎要吓坏。结结巴巴地抽出一张纸巾给他:“李李李同志,你别哭啊……”
他无声地接过我的纸巾擦去眼泪。我劝他说:“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故事,你不要太沉浸其中啊。”
李同志冲我摆摆手。
他很疲惫的样子。“你不懂……”
我跟李同志在机场告别。我乘车径直回了单位。一周未见,我受到了同事们的热烈欢迎。当然,女人们更多地是问我打听李同志的事情。
“阿文,他怎么样啊?”
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:“不怎么样。”
“不怎么样?”
“哼哼。”我含糊地说,“是普通人处不来也无法理解的那种类型。你们想都不要想。”我的话引起一片唏嘘声。正当她们想拉着我多说些什么的时候。座位上的电话响了。
我接起来:“喂?”
是领导打的,声音很温和:“阿文,不忙的话来我这报告一下这次的工作。”
“不忙不忙。”
我赶紧从包里拿出整理好的文件。开玩笑,忙也得说不忙啊!
还好我在圣彼得堡也没闲着,一直在想回国怎么做总结和报告,所以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任务,领导对我的工作还算满意,邀我在沙发上坐下。接下来就是闲话一些家常,不例外是“在圣彼得堡玩的怎么样”或是“在圣彼得堡吃的怎么样”。
我照例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地回答了。
我也提到了李同志买画的事。领导倒是没觉得他逾矩,也没当回事。
“李群啊,他那样的家世,喜爱点风月之物是应当的。”
原来他叫李群啊。
我好奇地问:“他是哪样的家世?”
我只知他家世不凡,却不知他是哪样家世。
领导笑道:“他啊,他的家族史可不得了。他爷爷是著名的古董收藏家,他们全家都是搞字画古董发的家,堪称文化富豪,底蕴和财气两全的世家。”
嚯,富二代嘛!
我恍然大悟,怪不得他对那副画那么执着呢。
“不过他家名头最大的还是他的大爷爷。也就是他爷爷的亲大哥,是有名的老画家,画界的这个,”领导竖起大拇指,“一说他的名字,懂画的人肯定都知道。”
我来了精神。
“叫什么啊?”
“你肯定听过。”领导笑着说,“当年他家也挺惨的,还被打成过黑五类来着,他那位大爷爷当知青时也受过不少苦……”
我的心突然砰砰跳的厉害,好像有一个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。
“叫什么?”
“姓李,叫李郁尧。这名字挺独特的,是吧?”
我手里的文件突然吃不住力滑落在地上。
“他大爷爷一生未娶,到晚年是个性格孤僻古怪的老头子,但是难得跟李群很亲密,什么都跟这个从孙子说,所以他去世后,李群也挺受打击的……”
“已经……去世了?”
我喃喃地问。
“是啊,已经去世了。就去年的事,追悼会办得还挺大的。”领导说。
那些从女孩口里述说的故事变成画面在我脑海里轮番转动,转动得我精疲力尽。1970年的文县,波光粼粼的情人河,返城的汽车,孩子们唱出的《送别》。
我好像能看见那一年的达娃,打着赤脚跑出来,天真无邪,问李郁尧:“你的名字是什么?”
如果她在天堂在遇到他,会说些什么呢?
她那样的女孩子,大概会忘却一切爱与恨,只奔上前去,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吧。